从叶利钦把权杖递给普京那一刻,克里姆林宫的走廊像是骤然收紧了。1999年冬,年仅47岁的普京还只是上任不久的总理,被突然推到台前。对比前一个十年,俄罗斯像刚从一阵风暴里踉跄走出——1991年苏联解体,叶利钦成为总统,试图引导国家由计划体制转向资本主义,可经济急速下坠、通胀失控,民间苦日子接踵而至。最刺眼的是私有化,寡头利用政策缝隙攫取国有资产,伸手进石油和媒体这些关键命脉。车臣战争久拖不决,西方口头上表示支持,却在实际操作中让莫斯科屡屡感觉“暗流阻滞”。叶利钦本人身体状况欠佳,酗酒闻名,政局摇晃如摆钟。权力需要一个更稳的抓手。
权力的收束与制度的改写
普京当选总统后的第一组动作直击权力生态中最硬的一块。他没有在电视镜头前与寡头们直接对吵,而是把“法律工具箱”打开,顺藤摸瓜。媒体巨头古辛斯基不得不交出关键媒体股份,随即远走以色列;别列佐夫斯基则流亡伦敦;石油巨头霍多尔科夫斯基在2003年被拦在飞机上逮捕、入狱,其公司资产被国家收回。这些名字在90年代是“饭桌上的主角”,到新世纪却成了国家恢复控制力的注脚。有人把这称作“雷霆手段”,更准确的说法或许是:在一个失序十年之后,国家把自己的骨骼拼回原位。
制度层面的变动紧随其后。2004年,地方长官不再直接选举,改由总统提名;媒体的控制力增强,独立记者屡遭不测;反对派领袖纳瓦尔尼被毒害、被关押,最终死在狱中。西方观察机构给出了严厉的标签:自由之家自2005年起将俄罗斯评为“不自由”,经济学人智库则把它归入“威权主义”。这套描述并不令人愉快,但它也揭示了一个逻辑——普京将分散的权柄重新握拢,代价是压缩了政治空间。对比叶利钦时期的“公共舞台混响”,普京时代变成了“低频稳压”的政务声场。
战争与国家整合:从高加索到乌克兰
在俄罗斯政治叙事里,“秩序”往往要在枪炮声中确立。车臣问题是第一道硬骨头。普京下令持续的军事行动,俄军向山区推进,长时间维持作战压力,直到2009年车臣局势基本平定,这场“内火”终于被压住。彼时,军改同步进行——编制调整、训练体系与核力量现代化被并行推进,军队从90年代的混乱状态逐步整顿。
与车臣形成强烈对照的是2022年对乌克兰的入侵。不同于车臣的内向型作战,乌克兰战场把俄罗斯与西方的对立推到明面上。开战初期,军方腐败多年未清的后果暴露:装备短板、士气不稳,造成不小损失。国内宣传将这场冲突定性为对抗西方的必要之举,不少民众接受了这种解释。若把时间线往前拉,2014年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,成为强硬路线的标志事件,民意当时多数认为这是维护国家利益。更早的一个舞台是2007年的慕尼黑会议,普京用45分钟直指美国单边主义,这种公开“怼场”使俄罗斯的国际形象重新带上“硬”字。
资源的馈赠与枷锁
普京的国内威望并非靠姿态独撑。在2000年代,油价的持续上涨给财政带来丰厚收入。俄罗斯的GDP从2000年的约2600亿美元,跃升至2008年的约1.66万亿美元;贫困率则从约30%降至10%以下。街头超市的货架更满了,民生感受实打实好转,这些都是“支持率”背后的物质结构。民调曾显示,86%的俄罗斯人认可普京的工作,这个数字并不是凭空而来。
但资源常被称为“双刃剑”。俄罗斯的出口结构对石油天然气依赖过重,占比超过一半,一旦价格反转,国家就如同被抽走了地基。2014年后,西方制裁叠加油价崩盘,卢布大幅贬值,经济进入近十年的停滞。乌克兰战争后,制裁更狠,欧洲市场基本失守,出口不得不转向亚洲,但以更低的价格出售。加之国内通胀压顶、年轻人持续外流、人口危机加重,资源红利的另一面变得刺目。所谓“盛衰皆系油价”,是此类资源型经济的普遍宿命。
国际布局与伙伴重组
在外部空间,普京把与非西方世界的联系当作化解制裁的缓冲。俄罗斯强化与中国、印度的合作,活跃于金砖国家和上海合作组织框架,能源成为拓展之手——卖石油、卖天然气是绕开西方制裁的一条现实道路。军工产业在冲突期被拉升,既服务战场也托举部分制造业。这一外部重组并未使俄罗斯免疫于全球金融风险。2008年金融危机来临之际,普京选择以更低价格向东欧出售石油,以稳定区域与俄罗斯自身的经济链条。这类“价格外交”既是维护势力范围的策略,也是应对周期性冲击的临时桥梁。
寡头与国家的博弈:从90年代到新世纪
回看寡头群像,会更清楚普京为何选择法律路线的清理。90年代“券商私有化”让国有资产在短期内变成少数人的资本积累;石油与媒体是权力结构中的两根大梁,谁握住就能对国家说话。古辛斯基、别列佐夫斯基、霍多尔科夫斯基这三位,恰好分别代表话筒、网络与油气的三重杠杆。普京以法律名义收回杠杆、追索资产,把国家与资本关系从“人治互利”推回“规制优先”。表面上看是个人与豪富的对抗,实则是制度与利益结构的此消彼长。对比叶利钦时期的“权力与资本共舞”,普京把舞台灯光转为单一光源,聚焦于国家。
民意与宣传的相互追逐
在任何体制下,民意都不会只由账面决定。俄罗斯人的支持在两个阶段里有不同根基:早年靠经济好转带来的实际利益,后来靠“硬汉姿态”与安全叙事的情感召唤。媒体的集中与独立声音的削弱,使官方叙事更容易覆盖社会。反对派被压制,纳瓦尔尼的遭遇与死亡成为西方眼中俄罗斯政治的暗面。自由之家等机构的“不自由”评级固然会带来话语压力,但在俄罗斯国内,安全与秩序往往比“程序优雅”更能激发共识。就像老话说的,“民心之所向,不尽在辞章”。
腐败的阴影与军队的代价
权力收束并未自动清洁权力周边。克里姆林宫近旁的利益圈被频频质疑,外界指控普京通过亲信藏富,这类指责难以在国内司法中得到完全解答。军方的腐败更具体,乌克兰战事初期装备匮乏、保障链条短缺,直接反映了长期管理上的漏洞。这种“战时暴露”,使改革的必要性与难度并行。普京的军改在结构层面确有成效,核力量也得到加强,但军队不是只靠硬件就能运动的机器,纪律与管理的软性部分更难以在短期内调顺。
个人化决策与继任的难题
随着时间推移,决策风格越来越个人化。早年团队讨论还较充分,如今重要议题基本由总统定调。2020年修宪后,普京可延任至2036年,届时年逾84岁。这项安排的正面解释是稳定预期,负面却指向体系过度依赖个人。更何况,继任并非可以由法条一纸解决。曾有命令要求制定继任计划,把乌克兰战争中的老兵视为下一代领导的储备,这种设想强调忠诚与经验,却难以保证政治平衡。精英层外表团结,内部斗争不可能消失。一旦核心出现健康或突发风险,权力真空由谁填补,仍是悬题。
俄罗斯联邦的制度背景也值得补充。俄罗斯是联邦制国家,联邦主体众多,地方长官的任免牵动地方与中心的关系。2004年改为总统提名,在治理效率上有所提升,但也压缩了地方政治的独立性。此类设计在强人模式下运转顺畅,一旦进入交接,隐忧更为明显。
命运的交叉路口
普京上台后,俄罗斯在全球乱局里重新站稳——军队被整顿,核力量抬头,国际舞台上足音响亮,经济在油价加持下迅速扩张,部分民众尝到了生活改善的甜头。制度的集中、媒体的管控、反对派的困局、腐败的顽疾与资源依赖的结构性风险,一并留在了账本上。2014年之后的经济疲软、卢布贬值、制裁长期化,以及乌克兰战争带来的外贸重组、对亚洲的打折销售、人口与通胀的压力,都在提醒治理者:靠资源与强势,能赢得阶段性胜利,却难以构建持续的繁荣。
未来的关键在于两条线能否同时拉直:一是经济的多样化——从油气走向更广的制造、科技、教育与创新;二是政治的制度化——在确保国家安全与秩序的前提下,留出更稳健的监督与参与空间。普京的支持率曾高达86%,这是一种政治资本,也是一种责任。一位强人能让国家摆脱悬崖边,但国家不能永远把安全感系在一个人身上。正如俄罗斯网络上流行的说法:“普京就是俄罗斯”,这种情绪可以解释一个时代,却无法包办下一个时代。
站在此刻,人们关心的不只是普京还能执政到2036年,更在意俄国政治如何避免“强人—震荡—再强人”的循环。培养接班人不是挑选一个名字,真正困难在于把制度重新打磨到不用强人也能稳的程度。经济结构调整、教育投入与技术创新、政治开放的节奏与边界,都是未来十年要解的题。否则,俄罗斯仍将是一部资源驱动的机器——油价高时风光无限,油价落时满身裂痕。
历史常在交替处考验一个国家的耐力。叶利钦时代的散乱与普京时代的收紧,像是两种相反处方对同一病症的试验。俄罗斯人也许该问的,不是下一个领袖是谁,而是让制度在任何领袖更迭中都能稳住的那套机制是什么。只有当答案从“一个人”走向“一个体系”,普京时代才会被写进更长的篇章,而不是在他离场时让大厦再一次晃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