敌方创造了一个没有“谎言”的世界,国安局派人潜入,任务是把“善意”的谎言带给那里

01

“程先生,您的妻子,赵女士,在五分钟前与一辆无人驾驶的货运车发生碰撞。”

“事故责任判定为赵女士违规穿行,货车无责。”

“经过现场生命体征检测,赵女士的生存概率为零。”

冰冷的、不带任何情绪的电子音在房间里回荡。

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,剖开现实,露出血淋淋的内核。

程沛站在客厅中央,手里还拿着刚为妻子赵婧倒好的温水。

水杯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,可他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。

他面前的全息投影里,一个穿着制服的事故处理员,正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调,宣读着他妻子的死亡通知。

没有安慰,没有惋惜,甚至没有一句“请节哀”。

在这个世界,这些都是不必要的。

因为安慰和节哀,本质上都源于一种假设,一种对事实的软化,一种……谎言。

而谎言,在这里,是不存在的。

“她的遗体在哪里?”程沛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,他努力控制着,却徒劳无功。

“根据《城市清洁法案》,已在现场进行无害化处理,最大程度减少对公共交通的影响。”处理员的影像一板一眼地回答。

无害化处理。

这个词像一根针,刺破了程沛最后的心理防线。

他的妻子,那个早上出门前还吻着他的脸,叮嘱他记得吃午饭的女人,就在短短几个小时后,变成了一堆需要被“处理”掉的有机物。

“我明白了。”程沛关掉了通讯。

房间里恢复了死寂。

他缓缓地将水杯放到桌上,水洒出来一些,但他没有在意。

他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井然有序、高效运转的城市。

飞行器在既定的航道上穿梭,地面上的人们步履匆匆,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。

这里是“真理之城”,一个由敌对势力构建的实验性社会。

他们的终极目标,是创造一个绝对理性和高效的“完美人类”。

而实现这个目标的第一步,就是根除人类社会最大的“毒瘤”——谎言。

程沛,代号“信使”,是国安局派来的潜入者。

他的任务听起来荒谬又可笑。

他要在这个没有谎言的世界里,重新播撒谎言的种子。

不是那些恶意的、欺骗的谎言,而是那些善意的、能给人带去温暖和希望的……白色谎言。

他在这里已经潜伏了三年。

他有了一个“妻子”赵婧,一个被系统匹配的伴侣。

她是一个小学教师,单纯、善良,对他很好,尽管这种好是建立在系统计算出的“最高匹配度”之上。

三年里,程沛小心翼翼地扮演着一个完美的“真理之城”公民。

他说话从不拐弯抹角,他严格遵守每一条规定,他甚至学会了用数据和概率来思考问题。

他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。

直到今天,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,像一盆冰水,将他从头到脚浇醒。

他感受到了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残酷。

一种赤裸裸的、不加任何修饰的冷。

在这里,悲伤是一种不被鼓励的情绪,因为它会降低工作效率。

邻居们很快就知道了赵婧的死讯,社区系统会进行通报。

但没有人会来敲门。

他们会在路上遇到程沛时,平静地对他说:“程沛,我收到了你妻子赵婧的死亡通知,社区数据库显示,你们的婚姻关系存续三年零两个月,她是一个合格的公民,她的离世是这个城市的损失,损失值评估为0.0017%。”

然后,他们会继续自己的生活。

程沛知道,自己也应该这样做。

他应该立刻向系统申请清理赵婧的遗物,注销她的身份信息,然后等待系统为他匹配下一个伴侣。

这才是一个“正常”的反应。

可他做不到。

他脑子里全是赵婧的笑脸,她会偷偷在系统禁止的盆栽里种上一株小小的薄荷,然后对他说:“程沛,你看,它闻起来,是‘幸福’的数据。”

在这个世界,“幸福”只是一个神经递质水平的量化指标。

可赵婧却试图用一种原始的方式去定义它。

她或许是这个冰冷世界里,唯一一点不合时宜的温暖。

而现在,这一点温暖,熄灭了。

程沛的终端响了起来,是他的顶头上司,局里唯一和他单线联系的人,老K。

“信使,你的情绪波动超过了安全阈值。”老K的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
“她死了。”程沛的声音沙哑。

“我知道,系统通报了。这是一个意外,但也是一个机会。”

“机会?”程沛自嘲地笑了笑。

“是的,机会。”老K说,“悲伤是最好的催化剂,它能让最坚硬的土壤,也裂开一道缝隙。你的任务,现在才算真正开始。”

“我要怎么做?”

“从你的邻居开始,那个叫方文博的男人。我查过他的资料,他是一个历史学家,思想比一般人要复杂。最关键的是,他的妻子,在一个月前被诊断出患有‘逻辑衰退症’。”

逻辑衰退症,这个世界里的绝症,相当于程沛那个世界里的阿尔茨海默病。

病人会逐渐丧失逻辑思考能力,开始说一些“胡话”,做一些“不合理”的事。

最终,会被系统判定为“无价值单位”,进行人道处理。

“方文博的妻子,还有多久?”

“医疗系统的评估是,四十五天。”老K的声音传来,“四十五天后,她会被‘清理’。现在,去敲开他的门,程沛,告诉他,你有办法救他的妻子。”

“我没有。”程沛回答。

“我知道你没有。”老K说,“但你需要让他相信,你有。这就是你的第一个‘谎言’,一个关于希望的谎言。”

02

程沛站在方文博家门口,抬起的手几次都想放下。

这太疯狂了。

直接去告诉一个陌生人,你有办法治愈绝症?

在这个一切都依赖数据和事实的世界里,这无异于一个疯子在宣称自己可以徒手举起一栋大楼。

他会被立刻举报,然后被送去进行“逻辑矫正”。

但老K的命令不容置疑。

他深吸一口气,按下了门铃。

门很快开了。

开门的是方文博,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,头发有些花白,眼神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。

他的目光落在程沛脸上,平静地陈述:“程沛,社区系统显示,你的妻子赵婧今天去世了,我对此感到遗憾。根据数据模型推算,你的悲伤情绪浓度应该在78%左右,这会影响你接下来至少一周的工作效率。”

程沛已经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。

他点了点头,说:“是的,谢谢你的关心。方先生,我能进来和你谈谈吗?”

方文博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困惑。

在这个世界,邻里之间很少有私下拜访。

一切都可以在社区系统里高效沟通。

“可以,请进。”方文博还是侧身让他进去了。

房间里很整洁,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。

一个女人正坐在沙发上,安静地看着窗外。

她的眼神有些空洞,仿佛在看什么,又仿佛什么都没看。

她就是方文博的妻子,梁静。

“她今天状态还算稳定。”方文博的声音很低,“只是不太认识我了。”

程沛的心沉了一下。

他走到梁静面前,轻声说:“梁女士,你好。”

梁静转过头,看了他一眼,然后突然笑了。

那笑容很纯粹,像个孩子。

她说:“你是天上的云吗?软绵绵的。”

方文博的身体僵硬了。

他走过来,想把妻子拉开,嘴里低声说着:“抱歉,她的逻辑单元出了问题……”

“没关系。”程沛打断了他。

他看着梁静,也笑了笑,用一种极其温柔的语气说:“是啊,我是云,我从一个很远的地方飘过来,就是为了看看你。”

梁静的眼睛亮了起来,她开心地拍着手。

方文博却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程沛。

他的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还是忍住了。

他把程沛带到书房。

“程沛,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方文博的语气里带着警惕,“你刚才说的话,严重偏离了事实,这属于‘信息污染’,我可以向社区监察系统举报你。”

“方先生,在你举报我之前,我想问你一个问题。”程沛直视着他的眼睛,“你想不想,让你的妻子,重新认识你?”

方文博愣住了。

这个问题,像一把钥匙,插进了他心中最隐秘的锁孔。

他想吗?

他当然想。

他做梦都想。

他想回到一个月前,梁静还能笑着叫他“老方”,还能和他讨论那些古老的历史文献,还能在晚上睡觉时,把冰凉的脚伸进他的被窝里取暖。

可理智告诉他,这是不可能的。

“逻辑衰退症是不可逆的,这是医学界的共识,有超过三百万份临床病例数据支持这个结论。”方文博用一种近乎背诵的语气说道。

“数据,结论,共识。”程沛轻声重复着这几个词,“方先生,你是一个历史学家,你应该知道,人类的历史,就是一部不断推翻既有‘共识’的历史,不是吗?”

方文博的瞳孔收缩了一下。

“你什么意思?”

“我的家乡,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,那里的人们,用一种和这里完全不同的方式生活。”程沛开始了他准备已久的谎言。

他的语速不快,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。

“在那里,我们相信,人的精神,或者说‘意志’,拥有超越数据的力量。我们有一种古老的疗法,不需要药物,也不需要手术,它作用于人的‘情感中枢’。”

“情感中枢?这不科学,情感只是神经递质和激素反应的集合。”方文博立刻反驳。

“是吗?”程沛笑了,“那你告诉我,你对你妻子的爱,是哪几种神经递质的组合?多巴胺?内啡肽?还是催产素?它们的浓度分别是多少?当你看到她不认识你时,你心里的痛,又是哪条神经在发出错误的电信号?”

方文博被问得哑口无言。

他可以清晰地背出关于情感的科学定义,但他无法用那些冰冷的名词,来描述自己内心的感受。

那种感觉,是数据无法量化的。

“这种疗法,或许不能从根本上修复她受损的逻辑单元。”程沛继续说道,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,“但它可以刺激她的记忆和情感,让她在清醒的时候,能重新记起你,哪怕只有一小会儿。”

“这……这真的可能吗?”方文博的声音里,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。

希望,这个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的词语,像一株幽灵般的植物,开始在他荒芜的心田里,探出嫩芽。

“为什么不试试呢?”程沛说,“反正,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,不是吗?”

这句话,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是啊,最坏的结果,不过是四十五天后,梁静被系统“清理”。

而现在,有一个人,给了他一个虚无缥缈的,但却诱人无比的可能。

“我需要怎么做?”方文博终于问道。

程沛知道,他成功了。

“很简单。”他微笑着说,“从现在开始,你要对她撒第一个谎。”

“你要告诉她,她的病,很快就会好起来。”

03

方文博觉得自己疯了。

他活了四十七年,从未说过一句谎话。

从他记事起,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绝对的诚实。

老师告诉他,说谎是最低效的沟通方式,会造成信息熵的无序增加。

父母告诉他,诚实是公民的最高美德。

系统告诉他,任何偏离事实的表述,都会被记录在案,影响个人信用评级。

而现在,他要对他最爱的人,说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言。

他坐在梁静的床边,妻子已经睡着了,呼吸平稳。

灯光下,她的脸看起来很安详,但方文博知道,在她平静的外表下,那个曾经熟悉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崩塌。

程沛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。

“你要用最肯定的语气告诉她,就好像这件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实。”

“不要有任何犹豫,因为你的情绪会通过你的微表情和声调传递给她。”

“你要相信,你说的,就是真的。”

相信?

怎么可能相信?

方文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。

他是一个历史学家,他的一生都在和“事实”打交道。

他研究那些被尘封的档案,从残缺的记录里,拼接出最接近真相的历史原貌。

他最痛恨的,就是那些为了某种目的而篡改历史的行为。

可现在,他却要亲手制造一个虚假的“未来”。

第二天早上,梁静醒了过来。

她的眼神有一瞬间是清明的,她看着方文博,小声地叫了一声:“老方?”

方文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,狂喜和酸楚瞬间涌了上来。

他已经有快一个星期,没有听到她这样叫他了。

“哎,我在。”他连忙应道。

“我……我昨天是不是又说胡话了?”梁静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恐惧和迷茫,“我好像……看到了一朵云,它还会跟我说话。”

方文博的喉咙哽住了。

他知道,按照“规定”,他应该如实回答:“是的,梁静,你的逻辑衰退症又加重了,出现了幻觉,这是病情发展的正常阶段。”

但他看着妻子那双充满依赖和不安的眼睛,这句话,他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
他的脑海里,程沛的声音再次响起。

“这是一个机会,强化她的‘幻觉’,把它变成一个美好的‘故事’。”

方文博深吸一口气,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。

他握住梁静的手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有力。

“没有,你没有说胡话。”

他说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句谎言。

“昨天来的,是我的一个朋友,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医生,从很远的地方来。”

梁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:“医生?他不是说自己是云吗?”

“那是他的一个……一个外号。”方文博的额头开始冒汗,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在飞速运转,编织着这个谎言的细节,“因为他总是能像云一样,给病人带去轻松和希望。”

“希望?”梁静咀嚼着这个词,对她来说,这个词汇既熟悉又陌生。

“是的,希望。”方文博看着妻子的眼睛,他发现,当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,他自己也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力量。

“那位医生告诉我,你的病,不是什么逻辑衰退症,而是一种很罕见的‘记忆过载’。因为你读了太多的书,知道了太多的事,你的大脑需要休息一下,所以才暂时屏蔽了一些信息。”

梁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。

“那……它会好吗?”她小心翼翼地问。

这个问题,才是真正的考验。

方文博的心跳得飞快。

他看着妻子苍白的脸,看着她眼中那一丝微弱的、几乎要熄灭的光。

他想起了程沛昨晚离开时对他说的话。

“方先生,你有没有想过,有时候,真相是一种暴力。而谎言,是一种温柔。”

温柔……

方文博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眼神变得无比坚定。

“会的。”他说,“那位医生给了我一个治疗方案,他说,只要我们坚持下去,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。所有忘记的事情,都会想起来。”

他说完这句话,整个房间都安静了。

梁静定定地看着他,看了很久很久。

方文博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

他害怕,害怕梁静从他的眼神里,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闪躲和心虚。

但梁静没有。

她慢慢地,慢慢地,露出了一个笑容。

那是一个久违的、发自内心的笑容。

她说:“老方,我相信你。”

那一刻,方文博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,彻底碎掉了。

是长久以来建立的、关于“真理”的信仰。

但同时,又有什么新的东西,在废墟之上,顽强地生长了出来。

他不知道那是什么。

但他知道,当他看到妻子笑容的那一刻,他内心感受到的,是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巨大的安慰和……幸福。

他不知道的是,在他们家对面的公寓楼里,程沛正通过一个微型监视器,看着这一切。

他的表情很平静,但眼底却藏着一丝复杂的情绪。

计划的第一步,成功了。

但他也知道,这仅仅是个开始。

一个谎言,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。

而当谎言的泡沫被戳破时,那反噬的痛苦,可能会比真相本身,更加伤人。

04

谎言的效果立竿见影。

梁静的状态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好转。

她不再整天呆呆地坐着,开始对方文博讲的“治疗方案”表现出极大的兴趣。

所谓的“治疗方案”,是程沛教给方文博的。

内容很简单,就是让他每天陪着梁静,做一些过去他们经常做的事情。

一起听一首老歌,一起读一段她最喜欢的诗,或者,只是单纯地给她讲一个过去的故事。

这些在“真理之城”被视为“低效”且“无意义”的行为,此刻却成了治愈梁静的“良药”。

每当梁静的记忆出现混乱时,方文博不再像以前那样,用事实去纠正她,而是顺着她的话,编织一个又一个温柔的故事。

“老方,我记得我们是在一个下雨天认识的,对吗?在一棵开满白花的树下。”

“是啊,”方文博会笑着回答,尽管事实是他们通过系统匹配,在社区服务中心见的第一次面,“那天雨下得好大,你的头发都湿了,但你笑起来,比那些白花还好看。”

梁静就会很开心地笑起来,然后沉浸在这个被虚构出来的美好回忆里。

方文博成了一个熟练的骗子。

他发现,编造谎言,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。

当你的内心只有一个目的——让你爱的人快乐——的时候,那些美好的、温暖的词句,就会源源不断地从脑海里冒出来。

他甚至开始享受这个过程。

他享受妻子看着他时,那种全然信任的眼神。

他享受这个由他亲手构建的,只有他们两个人的,温暖而虚假的世界。

然而,异常,终究是会被发现的。

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,是社区的健康监测系统。

系统每天都会收集居民的生理数据。

报告显示,梁静的多巴胺和内啡肽水平,在过去的两周内,持续稳定在“愉悦”区间。

这对于一个“逻辑衰退症”晚期患者来说,是极不正常的。

很快,一个穿着笔挺制服的男人,敲响了方文博家的门。

他叫沈安,是社区监察部门的专员。

他的工作,就是找出并纠正一切偏离“正常”轨道的“异常数据”。

“方先生,你好。”沈安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,他的眼神像扫描仪一样,在房间里扫了一圈,最后落在正在阳台浇花的梁静身上。

“根据系统记录,你的妻子梁静,本应在本周进入‘终末期情绪枯竭’阶段,但她的生理数据显示,她的情绪状态非常稳定,甚至可以说是……愉悦。你能解释一下这个异常吗?”

方文博的心猛地一沉。

他知道,这一天迟早会来。

“我……我只是在用一些新的方法,和她交流。”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。

“新的方法?”沈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,“请具体说明。”

“我给她讲故事,读诗,陪她回忆过去。”

“这些行为的效率评估为负数,方先生。它们会占用你大量的时间,并且对于‘逻辑衰退症’的病情,没有任何数据支持的疗效。”沈安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。

“但她现在很快乐!”方文博忍不住提高了声音。

“快乐,只是一种暂时的、不稳定的化学反应。”沈安冷冷地看着他,“我们的目标,是追求理性和真实,而不是虚假的快乐。方先生,你的行为,已经构成了‘信息干扰’,你在向一个心智不健全的病人,灌输不实的信息。”

就在这时,梁静走了过来。

她好奇地看着沈安,问道:“老方,这位是……?”

她的眼神清澈,吐字清晰,完全不像一个病人。

沈安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。

方文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他生怕梁静说出什么“胡话”。

他刚想开口解释,梁静却微笑着对沈安说:“你好,先生。你是老方请来,为我检查身体的医生吗?”

沈安愣住了。

他调出终端里的资料,照片上的梁静,和眼前的女人判若两人。

资料里,她应该眼神涣散,反应迟钝。

可眼前的她,举止得体,言语清晰。

“我不是医生。”沈安如实回答,“我是社区监察员。”

“哦,”梁静点了点头,然后对方文博说,“老方,你不是说,程沛先生介绍的那个疗法,是需要保密的吗?这位监察员先生知道了,会不会有麻烦?”

她的话,让方文博和沈安同时僵住了。

程沛!

沈安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男人的资料。

一个刚刚丧偶的普通公民,社会关系简单,没有任何异常记录。

但现在,他成了一个关键的连接点。

方文博则是一身冷汗。

他没想到梁静会直接说出程沛的名字。

这个谎言的雪球,似乎越滚越大了,牵扯进来了更多的人。

“方先生,看来我需要和你,还有你的邻居程沛先生,进行一次正式的谈话。”沈安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。

他怀疑,这里面隐藏着某种他不知道的、未经授权的“治疗实验”。

这严重违反了“真理之城”的法律。

方文博的脸色变得苍白。

他知道,他和程沛的麻烦,大了。

那个用谎言编织起来的,脆弱的温暖世界,即将被撕开一道口子。

而外面,是冰冷刺骨的现实。

05

沈安的效率很高。

半个小时后,程沛和方文博就一起坐在了社区监察中心的约谈室里。

房间是纯白色的,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,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。

沈安坐在他们对面,手指在桌面的全息屏幕上快速滑动,调阅着两人的全部资料。

“程沛,男性,35岁,三年前由中央系统匹配,迁入本社区。职业是数据分析员,工作评价为‘良好’。妻子赵婧于17天前意外身亡。社会关系网络简单,无不良记录。”

沈安念完程沛的资料,抬起头,目光锐利地看着他。

“方文博,男性,47岁,历史学家。妻子梁静患有‘逻辑衰退症’。根据你刚才的陈述,你正在对你的妻子,实施一种由程沛提供的,所谓的‘情感疗法’。”

他停顿了一下,语气加重。

“这种疗法,未经系统授权,没有科学依据,并且,核心内容似乎是基于‘非事实信息’的引导。程沛,我需要你的解释。”

程沛的表情很平静。

他看了一眼身边坐立不安的方文博,然后对沈安说:“沈安先生,那并非‘非事实信息’,我更愿意称之为‘积极心理暗示’。”

“一个新名词,但本质没有改变。”沈安不为所动,“你向一个病人许诺了她不可能被治愈的希望,这就是欺骗。”

“不,”程沛摇了摇头,“我只是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。科学的结论,是基于现有数据的归纳。但未来,本身就充满了不确定性。我们不能因为‘大概率’不会发生,就彻底否定‘小概率’发生的可能。告诉她‘有希望’,只是将这种小概率的可能性,传达给她而已。”

程沛的这番话,巧妙地偷换了概念。

他没有直接承认自己在说谎,而是把“谎言”包装成了对“可能性”的探讨。

这在“真理之城”的逻辑体系里,虽然不被提倡,但并不算严重违规。

沈安的眉头皱了起来。

他发现,眼前这个叫程沛的男人,思维逻辑非常缜密,和他打交道,就像是在和一个精密的程序博弈。

“那么,你所谓的‘疗法’,理论依据是什么?”沈安追问。

“依据是‘情感共振’。”程沛开始了他真正的表演,这是他和老K推演了无数遍的计划。

“我们的情绪,并非孤立存在的。它会通过语言、表情、动作,影响到周围的人。当一个人处于绝望中时,身边人持续的、积极的情感输入,可以改变他体内的激素水平,甚至重新激活部分受损的神经元连接。这在我的家乡,是一门非常成熟的学科,叫做‘叙事医学’。”

叙事医学。

这又是沈安知识库里不存在的词汇。

他立刻在系统里进行检索,结果是“无相关信息”。

“你的家乡?”沈安的眼神变得警惕起来,“你的档案显示,你出生在中央区,从小在那里长大。”

“是的,但我家族的祖辈,来自一个很古老的,在‘大一统’之前就存在的独立聚居区。”程沛面不改色地抛出了准备好的背景故事,“那里的文化和我们这里有很大的不同,保留了很多古老的知识。‘叙事医学’,就是其中之一。”

这是一个无法被证伪的谎言。

“大一统”之前的历史,存在大量的空白和模糊地带。

方文博惊讶地看着程沛。

他没想到,程沛能在如此高压的情况下,编造出这样一套听起来天衣无缝的说辞。

他甚至有一瞬间,真的相信了这套理论。

沈安沉默了。

程沛的说辞,从逻辑上是自洽的。

他找不到任何直接的证据,来证明程沛在说谎。

而梁静的好转,又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。

“我需要对梁静女士,进行一次全面的精神状态评估。”沈安最终说道,“评估结果,将决定我是否要将这件事上报给上级管理部门。”

“当然可以。”程沛点了点头。

他知道,真正的考验,现在才开始。

评估的过程,被安排在第二天。

地点就在方文博的家里。

评估员是两名精神领域的专家,他们带来了一台精密的脑电波监测仪。

方文博紧张得手心冒汗。

程沛则显得很镇定,他在评估开始前,单独和梁静聊了几分钟。

没有人知道他们聊了什么。

评估开始了。

专家向梁静提出了一系列问题,从简单的数字计算,到复杂的逻辑推理。

梁静的回答,时而清晰,时而混乱。

当被问到“你是谁”时,她能准确地回答出自己的名字和年龄。

但当被问到“现在是哪一年”时,她却回答了一个二十年前的年份。

方文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

然而,在最后的“情感关联测试”中,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。

专家向梁静展示了一系列图片,有风景,有物品,有人物。

当看到一张方文博年轻时的照片时,监测仪上代表“爱意”和“信赖”的脑电波曲线,瞬间飙升到了峰值。

梁静看着照片,露出了少女般的笑容。

她转过头,看着身边的方文博,轻声说:“这是我的爱人,方文博。他答应我,会治好我的病。”

她的眼神无比坚定,充满了信赖。

专家们面面相觑。

一个“逻辑衰退症”患者,本应是情感淡漠,甚至无法识别亲人的。

可梁静表现出的强烈情感,完全颠覆了他们的认知。

“她的逻辑单元虽然受损严重,但情感中枢的活跃度,却异乎寻常的高。”一个专家得出了初步结论,“这就像……她的理智虽然崩塌了,但她的情感,却为她构建了一个新的、稳定的‘现实’。”

沈安在一旁,静静地听着。

他看着方文博和梁静紧紧握在一起的手,看着梁静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。

他的内心,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移的“真理”,产生了一丝动摇。

难道,一个幸福的、稳定的“谎言”,真的比一个痛苦的、冰冷的“真相”,更有意义吗?

评估的最终结果出来了。

“状态异常,无法归类,建议列为‘特殊观察案例’,暂不进行‘人道处理’。”

方文博听到这个结果,激动得差点跳起来。

他紧紧抱住梁静,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来。

程沛站在不远处,看着相拥的两人,悄悄松了一口气。

第一颗种子,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破土而出了。

但他也看到,监察员沈安的目光,一直停留在他身上。

那目光里,不再仅仅是怀疑,更多了一种探究和……困惑。

程沛知道,他已经引起了这台精密系统中最敏锐的那个零件的注意。

接下来的路,会更难走。

06

梁静的“奇迹”,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,在社区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。

越来越多的人,知道了历史学家方文博的妻子,那个被判定为无药可救的病人,居然在一种神秘的“情感疗法”下,状态奇迹般地好转了。

一开始,大家只是好奇。

但很快,这种好奇,就演变成了渴望。

因为在这个绝对理性的世界里,每个人心中,都有着无法用数据衡量的痛苦。

一个年轻的母亲,她的孩子在出生时被检测出有基因缺陷,系统建议“优化处理”,但她舍不得。

一个失意的程序员,他耗费心血开发的项目被判定为“无商业价值”,面临被终止的命运。

一个年迈的老人,他的身体机能正在不可逆地衰退,每天都能收到系统发来的“生命倒计时”通知。

过去,他们只能接受这些冰冷的现实。

但现在,梁静的案例,让他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。

一个叫张琳的年轻母亲,第一个找到了程沛。

“程先生,”她抱着孩子,眼圈通红,“求求你,帮帮我的孩子。系统说,他活不过五岁。可是,他那么可爱,他会对我笑……我该怎么办?”

程沛看着那个襁褓中的婴儿,孩子的脸上有一块明显的胎记。

在这个追求完美的城市里,这样的“瑕疵”,是无法被容忍的。

他沉默了片刻,对张琳说:“他不是有缺陷,他只是特别。”

张琳愣住了。

“你看,这块胎记,像不像一朵云彩?”程沛指着婴儿的脸,用一种充满想象力的语调说,“说不定,他是天上的小神仙,不小心掉到凡间来了。他头上的,是他的标记。”

张琳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孩子,她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,去看待这块让她痛苦不堪的胎记。

云彩?小神仙?

这些词汇,在她的世界里,属于“虚构”和“无意义”的范畴。

但此刻,从程沛嘴里说出来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。

“你告诉他,也告诉你自己,”程沛的声音很轻,却很有力量,“他不是有病,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,体验这个世界。他会慢慢长大,会比别的孩子更懂得珍惜生命的美好。”

张琳的眼泪掉了下来。

她没有再问程沛有没有什么“疗法”,也没有再纠结于孩子未来的命运。

程沛给她的,不是一个解决方案,而是一个全新的“故事”。

一个关于希望和爱的故事。

她抱着孩子,对程沛深深地鞠了一躬,然后离开了。

她走的时候,脚步比来时,轻快了许多。

类似的事情,开始不断发生。

程沛的“叙事医学”,像一种无形的病毒,开始在社区里悄悄传播。

人们开始用一种新的方式,来面对生活中的困境。

他们学会了用“也许”、“可能”、“说不定”,来替代“一定”、“必然”、“数据显示”。

他们开始给冰冷的事实,包裹上一层温暖的、善意的糖衣。

那个失意的程序员,不再纠结于项目的商业价值,他告诉自己,他是在为一个“更美好的未来”探索一种新的可能。

那个年迈的老人,不再看那个冰冷的倒计时,他开始给自己的孙子,讲述自己年轻时的“英雄事迹”,尽管其中大部分都是他自己添油加醋的。

一种微妙的、柔软的氛围,开始在这个高度理性的社区里蔓延。

人们的脸上,开始出现更多发自内心的笑容。

邻里之间,也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“交流”,而不仅仅是“信息交换”。

然而,这一切,都落在了沈安的眼里。

他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,记录着社区里发生的每一个细微变化。

他发现,社区的整体工作效率,在过去的一个月里,下降了3.7%。

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。

但同时,他也发现,社区居民的幸福指数,却提升了12%。

与此相对应的是,社区的心理健康求助率,下降了21%。

效率和幸福。

理性和感性。

这两个相互矛盾的数据,让沈安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。

他找到了程沛。

“你正在用一种精神鸦片,腐蚀这个社区。”沈安的语气很严肃,“你让他们沉浸在虚假的幻想里,逃避现实。”

“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选择。”程沛平静地回答,“选择用更温暖的方式,去面对冰冷的现实。沈安先生,你认为,效率,真的是我们生存的唯一目的吗?”

“是维持社会系统稳定运转的基础。”

“那幸福呢?”程沛反问,“幸福,是不是维持一个个体,稳定活下去的基础?”

沈安再次沉默了。

他无法反驳。

因为他自己,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。

他那个五岁的儿子,前几天在学校的绘画课上,画了一匹长着翅膀的马。

老师给出的评语是:“不符合生物学逻辑,缺乏事实依据,评价为‘差’。”

他的儿子为此哭了一整天。

按照以往,沈安会教育儿子,要尊重事实,画画就应该画真实存在的东西。

但那天,他看着儿子伤心的脸,鬼使神差地,他说了一句:“这匹马很漂亮,它是不是可以带你飞到天上去,看星星?”

他的儿子立刻停止了哭泣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,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
那一刻,沈安从儿子眼中看到的,是纯粹的快乐和……崇拜。

那种感觉,让他这个习惯了用数据思考的大脑,产生了一丝奇妙的化学反应。

“程沛,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沈安盯着他,一字一句地问。

他知道,眼前这个男人,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数据分析员。

他的思想,他的言行,都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病毒,正在颠覆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。

程沛看着沈安,他知道,是时候,让他看到一些更深层的东西了。

“我是谁不重要。”他说,“重要的是,你愿不愿意,看一看这个你所维护的世界,它建立的基础,到底是什么。”

说完,他向沈安发送了一个加密的文件。

文件里,只有一张古老的、经过修复的黑白照片。

照片上,是一个男人,他站在一个巨大的、类似休眠仓的设备前,脸上带着悲痛和决绝的表情。

沈安的瞳孔,在看到那个男人的脸时,猛地收缩了。

因为那个男人,他认识。

那是“真理之城”的缔造者,被写进所有教科书的“第一公民”。

也是他的……曾祖父。

07

“这张照片是伪造的。”沈安的声音很冷,但他微微颤抖的手,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波动。

“是吗?”程沛的语气很平静,“你可以用系统里最高级别的权限去验证它的真实性,照片的原始数据信息,都嵌在里面。”

沈安死死地盯着照片。

照片上的背景,是他从未见过的场景。

混乱,破败,充满了战争的痕迹。

他的曾祖父,那个在官方历史记载中,永远冷静、睿智、充满远见的伟大领袖,此刻却像一个无助的普通人,眼神里充满了痛苦。

这和他从小接受的教育,完全相悖。

“你想说什么?”沈安抬起头,目光如刀。

“我想告诉你一个,被隐藏起来的‘真相’。”程沛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
“你的曾祖父,‘真理之城’的缔造者,他之所以要创造这样一个没有谎言的世界,不是因为他认为‘真理’有多么崇高。”

“而是因为,他原来的那个世界,就是被一个绝对的‘真相’,给摧毁的。”

程沛的话,像一颗重磅炸弹,在沈安的脑海里炸开。

“那是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文明,他们发明了一种叫做‘真言’的武器。”程沛继续讲述着那个尘封的故事。

“这种武器,可以覆盖全球,强行剥夺所有人类‘说谎’的能力。不仅如此,它还能将每个人内心最深处、最黑暗、最真实的想法,都暴露在阳光之下。”

沈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。

他可以想象那种场景。

夫妻之间,不再有包容和体谅,只有赤裸裸的厌倦和背叛。

朋友之间,不再有善意的鼓励,只有毫不掩饰的嫉妒和算计。

社会之间,不再有外交辞令,只有最原始的贪婪和敌意。

“信任,在一瞬间崩塌。社会秩序,在一天之内瓦解。”程沛的声音很低沉,“人们无法承受最真实的彼此,也无法承受最真实的自己。最终,整个文明,在猜忌、仇恨和自相残杀中,走向了灭亡。”

“你的曾祖父,是那场浩劫的幸存者之一。他带着幸存下来的人,建立了‘真理之城’。”

“他吸取了教训,他认为,是人性的复杂和谎言,导致了毁灭。所以,他要从根源上,剔除掉这个‘病毒’。他创造了一个只有绝对‘真理’的世界,一个透明、高效、没有任何尔虞我诈的乌托邦。”

沈安的脸色变得煞白。

他想反驳,却找不到任何理由。

“为了让这个世界能够稳定运转下去,他撒下了第一个,也是最大的一个谎言。”程沛看着沈安的眼睛,说出了最后的真相。

“他篡改了历史,告诉所有人,他们是新世界的开拓者,是为了追求更高级的文明形态,而主动选择了‘真理’。”

“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伟大的先知,而不是一个……因为恐惧而选择极端的……逃亡者。”

真相,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,被揭开了。

沈安一直以来所捍卫的、引以为傲的“真理世界”,其地基,竟然是建立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。

这是一种何等的讽刺。

他所鄙视的、试图清除的“谎言”,竟然是他们这个世界的“创世之源”。
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沈安喃喃自语,他感觉自己的信仰,在这一刻,彻底崩塌了。

“没有什么不可能的。”程沛说,“他只是做了一个选择。他用一个谎言,隔绝了那个痛苦的真相,保护了他的子民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他撒下的,是一个‘善意’的谎言,不是吗?”

善意的谎言……

这个词,像一把锤子,重重地敲在沈安的心上。

他想起了方文博和梁静。

想起了那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张琳。

想起了自己那个画出飞马的儿子。

程沛带给他们的,不也正是一个个“善意”的谎言吗?

这些谎言,没有带来伤害和欺骗,反而带来了希望、安慰和……幸福。

“你……你的任务,到底是什么?”沈安的声音沙哑。

“我的任务,不是来摧毁你们。”程沛说,“而是来给你们送一份‘解药’。”

“一个纯粹的、只有理性的世界,是不完整的,也是脆弱的。因为它缺少了人性中最宝贵的东西——共情和宽容。而这两样东西,很多时候,都需要‘谎言’作为载体。”

“我们需要学会说‘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’,即使它并不那么合身。”

“我们需要学会说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’,即使未来充满了不确定。”

“我们需要学会对孩子说‘圣诞老人真的存在’,因为我们需要保护他们心中那份纯粹的童话。”

“这些谎言,就像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,是面对残酷现实时的缓冲垫。它不是让我们逃避真相,而是让我们有勇气,去更好地面对真相。”

程沛站起身,走到了窗边。

“沈安,现在,选择权在你的手上。”

“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入侵者,将我清除,然后继续维护这个建立在谎言之上的‘真理世界’。”

“或者,你可以选择,和我一起,慢慢地,把‘善意’还给这里。让这个世界,变得更冷酷,还是更温暖,由你来决定。”

说完,程沛转身离开了约谈室。

只留下沈安一个人,呆呆地坐在那里。

他的大脑一片混乱。

坚持了半生的信仰,在几十分钟内,被彻底颠覆。

他看着窗外那个秩序井然,却又死气沉沉的城市。

第一次,他对这个自己发誓要用生命来捍卫的世界,产生了怀疑。

08

沈安回到家时,已经是深夜。

他没有开灯,在黑暗中,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。

程沛的话,像魔咒一样,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响。

谎言与真相,温暖与冷酷,效率与幸福……

这些过去在他看来泾渭分明、非黑即白的概念,此刻却变得模糊不清,交织成一团乱麻。

他调出了曾祖父的影像资料。

那个在公开场合永远镇定自若、充满智慧的男人,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,阐述着“真理”的必要性和崇高性。

“谎言是文明的毒瘤,是社会信任的腐蚀剂。一个绝对诚实的社会,将是最高效、最公平的社会。”

过去,沈安对这些话,深信不疑。

但现在,当他再次听到这些话时,他却从那坚定的语气背后,听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……恐惧。

是对那个被“真相”摧毁的世界的恐惧。

他的曾祖父,不是一个先知,他只是一个被极致的痛苦,逼向了另一个极端的病人。

他试图用一个完美的、绝对理性的牢笼,来隔绝人性的混乱与不可控。

而他们所有人,都成了这个牢笼里,被驯养的囚徒。

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。

他的儿子揉着惺忪的睡眼,走了出来。

“爸爸,你怎么还不睡?”

沈安转过头,看着儿子稚嫩的脸庞,心中的坚冰,融化了一角。

他拍了拍身边的沙发,示意儿子过来坐。

“爸爸在想一些事情。”他轻声说。

“是在想工作上的事吗?”儿子好奇地问。

“嗯,差不多吧。”

儿子靠在他的怀里,仰着头,看着他的眼睛,突然问了一个问题。

“爸爸,我是不是一个很笨的小孩?”

沈安的心,被狠狠地揪了一下。

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

“因为……因为今天在学校,老师教我们组装模型,我总是装不好,旁边的同学说,我的逻辑思维能力,比平均值低了12%。”儿子说着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委屈的哭腔。

在过去,沈安会怎么回答?

他会调出儿子的成长数据报告,然后用事实告诉他:“是的,你的逻辑思维能力确实低于平均水平,你需要加强这方面的训练。不过,你的空间想象能力比平均值高了8%,你可以在这方面多下功夫。”

这是一个绝对“真实”且“理性”的回答。

但现在,沈安看着儿子那双不安的、寻求肯定的眼睛。

他想起了程沛的话。

“我们需要学会说‘你已经做得很棒了’,即使结果不尽如人意。”

他犹豫了。

这是他人生中,第一次面对一个简单的提问,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

他脑海里,有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交战。

一个声音说:告诉他真相,这是你的责任,不能欺骗他。

另一个声音说:保护他,给他安慰,他只是个孩子。

儿子见他久久不说话,眼里的光,一点点暗了下去。

“爸爸,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?”

这句话,像一根针,刺中了沈安内心最柔软的地方。

他猛地回过神来。

他伸出手,紧紧地抱住了儿子。

他把下巴抵在儿子柔软的头发上,深吸了一口气。

然后,他用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,无比温柔的语气,在儿子的耳边说:

“不,你不是笨小孩。”

“你在爸爸心里,是全世界最聪明、最棒的孩子。”

“那个模型很难,爸爸小时候也装不好。你只是需要多一点点时间,没关系的。明天,爸爸陪你一起装,好不好?”

他说出了人生中的,第一个谎言。

一个笨拙的、充满破绽的、却又无比真诚的谎言。

怀里的小身体,先是僵了一下。

然后,慢慢地放松下来。

儿子把脸埋在他的胸口,小声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过了一会儿,均匀的呼吸声传来,孩子睡着了。

沈安抱着熟睡的儿子,坐在黑暗里,一动不动。

窗外,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,冰冷而有序。

但沈安知道,有什么东西,已经不一样了。

他没有做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,也没有去和程沛承诺什么。

他只是在一个普通的夜晚,对他最爱的儿子,说了一句温柔的谎话。

他不知道这个谎言,会对这个世界,产生什么样的影响。

也许,什么都不会改变。

也许,这只是一个开始。

一个让冰冷的世界,重新拥有温度的开始。

他抬起头,看向窗外深邃的夜空。

他想起儿子白天画的那匹长着翅膀的马。

或许,这个世界,真的需要一些不合逻辑的、虚构的、但却能带着人们飞翔的……翅膀。